何潘仁的这番话, 着实是狂妄之极, 但他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平静, 也太过坦然,那毫不掩饰的骄傲, 毫不掩饰的深情,倒是令人愈发动容。
李渊便忍不住咳了一声,心里念头一转便拿定了主意:“何大萨宝不必多言, 萨宝既有如此情义, 我李家又怎会吝惜一婢!”
何潘仁愣了一下,毫不犹豫地摇头道:“多谢国公,只是何某并无此意。”
凌云原是有些心神恍惚, 听到这句,也下意识地抬头道:“阿耶!”
李渊有些意外:何潘仁自然是会推让一番的, 但三娘这又是什么意思,她难道舍不得这个婢子?她也不想想, 何潘仁毕竟是家里的客人, 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自家若还不表示表示,传出去岂不会被人耻笑?
他不由看着凌云皱了皱眉:“三娘, 何大萨宝如此人才,待你和三郎又颇多照顾, 你这婢子若能跟了萨宝, 那是她的造化!”
造化?凌云回头看了小鱼一眼, 却见她的小脸已皱成了一团, 显然半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造化。
见凌云回头,小鱼也忙道:“娘子,我可不会跟这姓何的!天知道他今日是发了什么疯。你看看,就刚才他这几句话说的,我胳膊上寒毛都立起来了。你若让我过去,我怕我会忍不住一拳打死他!”
李渊原已察觉到这婢子并不寻常,但听到这番言语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。他忍不住伸手指着小鱼,对凌云怒道:“她、她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凌云心里苦笑不已,也只能直起身子,对着李渊郑重地行了一礼:“父亲息怒,父亲有所不知,小鱼并非奴婢,她若是愿意跟随何大萨宝,女儿自然会为她厚厚地备上一份嫁妆,好好送她出嫁。”若是能够如此,其实也是挺好的一件事吧,何潘仁能得偿所愿,小鱼也能逍遥快活,可惜的是,“她若是不愿意,女儿也实在无法强求。”
不是奴婢?李渊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:“那她是什么来历?为何会来到我家?又为何会留在你的身边?”
这话该怎么答才妥当?凌云心里念头急转,正要开口,沈英已开口笑道:“国公见谅,此事不能怪三娘,全是我的主意。因为小鱼其实也是我的徒弟。她天资极高,为人机敏,功夫跟三娘又正好互补,是我让她日常跟着三娘出入的,只是对外不好说什么师姐师妹,这才让她充作了三娘的婢子。国公有所不知,我这徒弟不但拳脚厉害,性子更是倔强无比,这种事,的确只能看她自己的意思。”
转头瞧着何潘仁,她笑得愈发和颜悦色,“何大萨宝,你说是也不是?”
何潘仁含笑点了点头:“沈前辈说得再对不过了。我既是钟情于她,自然绝不会叫她因我而受到丝毫委屈难堪,更不会让她去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。”
抬眸看着凌云和小鱼的方向,他的神色变得愈发柔和:“小鱼姑娘,你不用为难。其实今日我说出这番话来,并不是指望你因此会对我有所改观,我之所以要厚颜无耻地说这么多话,只是希望,日后当有人轻视你、贬低你、指责你的时候,你能想起今日我说的这些话;能因为我的这些话,不再心生疑虑,妄自菲薄。
“我也希望,从今往后,你不会再因为怕辜负别人而为难你自己,也不要再去贪恋那些不值得贪恋的东西。无论日后你如何度日,不管你能否得偿所愿,我都希望,你能过得自在一些,快活一些。只要如此,我便算是不枉来此走了一回!”
举起面前那杯早已放得冰冷的酒水,他向着凌云微微地晃了晃杯子,然后仰头一口喝了下去。
凌云怔怔地瞧着何潘仁,胸中仿佛有东西蓦然炸开——此时此刻,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?何潘仁的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,都是对她说的。一个月以前,在安阳城外的驿舍里,他就曾劝过自己,不要因为怕辜负别人而难为了自己;两天之前,他还对自己说过,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贪心,所以注定无法得偿所愿;他这举酒示意的模样,更是跟当初在朱麻子的山寨时一模一样……这都是他们两个才知道的事,别人决计无法明白。
可他明明是一个说话行事都毫无顾忌的人啊!这一次,却把话说得如此曲折,如此隐晦。是因为他真的相信,自己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,所以他也绝不要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难堪么?
心底里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仿佛又响了起来,凌云知道自己应该若无其事的继续微笑,但在这一刻里,她却怎么都没法再笑出来。她只听到自己的耳边传来了师傅的叹息,父亲的感慨,还有小鱼的一声嘟囔:“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?”
是啊,什么乱七八糟的,她怎么配,她怎么值?
好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这句话,何潘仁放下空空的酒杯,再次看了过来,目光明亮深邃,仿佛是漫天的星斗都已落在了那双深眸里:“小鱼姑娘说得是,今日我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,其实不过是一句话;我希望姑娘记住的,其实也不过是一件事——那就是,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,值得世间最好的对待!”
说完这句话,他缓缓站了起来,以手抚胸,向众人微微欠了欠身,随即便迈步走了出去。
他走得并不急促,但一步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,再也没有回过头。
门帘飘然落下,遮住了他的背影;那个素白的背影里,分明带着一种冰雪般的决绝之意,将所有的温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