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微暗,本是上午的大好辰光,偏偏昨夜刚下过一场雨。

夏雨连绵,来势凶猛,一下便延续到了早上。长廊下,着梅子青色宫装的宫女来来回回走着,抬头望去,只看得见重重灰云压在紫禁城的宫墙上,写意山水一般泼洒开去,模糊了宫墙与天空的分界线。若不是殿中的闷热,仰头望去天空,那种萧条竟有了些秋意。

德妃殿里有厚重细密的帘幔,挡去了外间的风雨如晦,内里儿臂粗细的蜡烛将室内照得白昼一般亮堂,那种灿烂与辉煌直接把晴日的光辉延接了过来,只有窗格子里冷风回旋,时时吹起桌案上铺着的抄写了一半的佛经纸张,簌簌地翻动着,直扰得人心也乱了。

两只淡海棠色的玛瑙砚滴正压着佛经的另一侧。

德妃身边两个宫女低头专心致志地服侍着主子,除了偶尔牵动衣袖的布料摩擦声,竟没有其他一点杂响。殿里其他奴才更是石头一般,躬身立着。偶尔有要做活的,也只是远远地伺候着,用猫儿一般轻软的步伐走动着。

德妃爱静。

四福晋初时还沉得住气,只坐在德妃脚旁的矮榻上,虽是夏日,矮榻上仍然铺着厚厚的线毯,极其松软舒服,是怕主子硌得慌,只在最外侧放了一层凉席坐垫,一片一片的玉石一般的凉片之间用银线穿引,在殿里昏暗的光线下流泛着水光,自有一丝素雅平和下的雍容自持。

四福晋向德妃娘娘身边靠了靠,随手向一边的小桌案上捻了块奶饽饽吃起来,那奶饽饽味道又并不纯正,似是在其中加了花瓣与莲蓉,甜腻得很,只是颜色泛着淡淡奶白,和福晋细长的手指几乎融成了一色。

四福晋素来不喜味道太重的糕点,吃了几块便也放下了。抬眼看了一眼德妃娘娘。

虽然年华不再,但宫中养尊处优的日子到底养人,兼之有皇子在手,心宽体和,骨子里又是卑微柔顺的性子,德妃娘娘看起来还年轻得很。

言笑之时仍然可见年轻时的秀美动人,怕是在这后宫之中,除了当年辛者库出身的卫氏,也是排得上名次的美人。

只有当她像现在这样,闭目养神之时,满脸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,于是鼻翼到嘴角边,两道深深的沟壑才分外明显,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她的年纪。

一股浓郁的沉水香从兽炉中喷出,弥漫在屋内。

四福晋对这味道很熟悉,胤禛不爱香料,唯独喜欢这沉水香。

从这一点来看,他和德妃娘娘倒是很相像。两人的性子也是如出一路,都是沉得住气的阴稳性子。

只是,德妃娘娘当年生四阿哥的时候,身份尚卑微,只是宫中一个小小宫女,因此胤禛满月后,立即交由皇后抚养。

当然,那时候,皇后还不是皇后,是皇贵妃。

但作为康熙身边最尊贵的妃子,她已经执掌六宫,善待宫人。温柔仁德之名,宫室皆知。

只是子女运薄,终究没能给康熙生下一男半女。

因此,尚在襁褓中的胤禛抱过去之后,皇后便视若已出,亲自抚养,胤禛与皇后的感情极深。

可以说,皇后给了胤禛一个丝毫不缺少母爱的童年。然后十一岁的时候,皇后撒手人寰。

于是,胤禛被还给德妃。因为这时候的德妃已经是“妃”了,身份地位足够抚养皇子。

可是,德妃膝下也已经有了十四阿哥。十四阿哥是从小跟着德妃娘娘的。

一个是胖乎乎带着热气的奶娃娃儿,成天在自己面前打滚。一个是刚生下来便被抱走,与皇后母子情深,待到成了半大少年才突然到了自己宫里。

谁亲谁疏?人心自然有厚薄。

从胤禛这个角度来看,他也不轻松。

心里想着跟母亲亲近,然而已经是有了自尊心的年纪,怎好意思做出幼子稚态?

母不像母,子不像子,虽是都刻意想做出母慈子孝的画面,都始终隔了一层,全无十四阿哥和德妃那种亲昵与通透。

不过,血浓于水。母子血亲是任谁都割不断的连脉。

四阿哥心底到底是尊着德妃娘娘的,四福晋默默地想着。

在一片烟雾氤氲中,她忽然觉得微闭双目沉思着的德妃娘娘很像一尊菩萨。

高高在上,度一切苦厄,可以普济世人,解决她一切苦惑的菩萨。

两盏茶功夫过去了,德妃乌雅氏估量着四福晋大约沉下了气,这才开了口,语气里仍然是一贯的温柔:“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?一直苦着脸?”。

见四福晋张口欲言,德妃立即不着痕迹地堵住了她的嘴,紧接着道:“府里都还好吗?”。

四福晋蹲身子行了礼,这才恭恭敬敬地道:“回额娘的话,一切……”,她犹豫了一下,微笑道:“一切都好”。

德妃是经历了多少历练的人?四福晋脸上这点波动尽收眼底。一时间心微微喟叹,心道这四福晋若是像八福晋那样,有什么不痛快,竹筒倒豆子一般坦坦白白说了出来,虽是鲁莽泼辣,倒也算个清爽果断。

要么就得像帝王之家大部分女子一般,能忍。

更何况是个正室嫡福晋呢。

可这孩子能忍么?

偏偏不能!

没那种能忍耐的性子,又要极力做出隐忍的样子,这就是活受罪了。

德妃微微一笑,缓缓抬手,镶了烟粉与奶白色宝石的银色护甲清艳生光。

她对四福晋柔声道:“来,好孩子,坐得离额娘近一些,让额娘好好看看你。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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