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波不过横塘路,但目送、芳尘去。锦瑟华年谁与度?月桥花院,琐窗朱户,只有春知处。飞云冉冉蘅皋暮,彩笔新题断肠句。试问闲情都几许?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

——《青玉案·凌波不过横塘路》

就从汪家二小姐、年仅九岁的鸣柳那双新裹的小脚说起吧。

汪家世代贩盐,居江浙商帮之首,乃是十足十的深宅大院、朱门绣户。

那一日子夜,深巷春寒,高宅夜浓。门前黄狗吠声声,水中残月泻银辉。东风吹彻汪宅西院的一座小绣楼,一道帘帐窸窣曳动。在红木纱床的一角,小鸣柳紧紧抱着一双菱角似的小脚,额布细汗,满襟泪珠,哀哀怜怜,恸哭个不休。疼似火烧,痛如刀割,直往肉里钻,往心里钻,往骨里髓里钻来。泣涕哽咽之中,她举首回望一眼月色,泪眼依稀,却连口气也叹不出。小鸣柳拿小手抹一抹泪珠儿,轻轻挪身下了床,从香闺缓缓移步、一瘸一拐地去了偏厅——一步一痛!

借着点月光,小鸣柳在茶几下头的一只竹编小箩里寻得一把小剪刀,可连着三两下也剪不断缠裹天足的白布条,便只有耐着性子拿剪刀口一点一点地磨着,终是瞒着李嬷嬷偷偷放了足——仍是痛!李嬷嬷下手太毒,那骨头已折在肉里了。小鸣柳一手握一只脚,捏呀捏,揉呀揉,哭,哭,哭,欲哭又不敢哭,唯恐出了声被李嬷嬷找见,惟有死命咬着牙,闭着眼,从牙缝里呜呜咽咽,真真流不尽泪。

不多时,哭得倦了,她似要靠着小箩睡去,半在梦里,张开了小嘴等着死去的娘亲喂她红樱桃吃。旧时年岁,好过今朝。忽听得有个女子柔声唤她:“鸣柳小姐——”

小鸣柳心下一惊,莫不是哪个娘姨?

她捉住自个儿热烫烫的两脚,睁眼一瞧,烛火朦胧,那俏脸不是别人,正是丫鬟翠珠。翠珠秉烛来照,轻蹙两弯烟眉,杏眼里已有泪花闪动,言语多了一分责难、两分怜惜:“唉!我的小姐!小姐怎的这样不听话!纵是再疼再痛再难熬,这小脚可千万放不得,放不得。我是农家女儿,十四岁入府,一双大脚方便挑水担柴,生来是条受人使唤的贱命。您呢,您是商贾小姐,缠足讲究个‘瘦小尖弯香软正’。若是脚裹得不好,嫁不得好婆家,或是受整个扬州城的人耻笑……唉,小姐,明儿叫李嬷嬷给你重缠!”

“我不,我不!我不缠足,横竖不嫁人也就完了!翠珠姐姐,你可千万别告诉那个恶婆子!”小鸣柳一手牵住她的衣角,又哭起来。

“小姐……”翠珠见她小脸赤红、不似往日,便探手朝她额上一摸,滚烫!翠珠忙把小鸣柳负在背上,回了房,把人儿安放在床上,仔细叮嘱了几句。小鸣柳烧得迷糊,又叫一声:“好姐姐,千万别招来那个恶婆子!”翠珠匆促应了一声,提起一双大脚咚咚跑下楼去,闻得楼下一阵阵叱骂,有如惊雷炸响在耳。

“不肖!不肖!”

孤月皎皎、花木掩映之中,却见天井下的院落里,两个家仆德双德全正提着油灯,照出一团浓影。那是父亲汪恭敏正在责骂小鸣柳的长兄、时年十三岁的汪鸣雁。戒尺一下接一下地落在鸣雁的背上,“啪啪啪”。

汪恭敏骂道:“你,不肖,不成才,愧对祖宗!”他先是动手,继而又动起脚来,一脚踹在这不肖不成才的长子的胸口。这一脚说轻不轻,说重不重。胸口遽然一痛,鸣雁那张苍白滴汗的小脸朝后一仰,五官拧结成团。他连一口气也不敢出,一声哼也不敢哼,就那么跪在冰凉的琉璃凿花地砖上,垂着两耳夹着尾巴,任由严父训斥。

父亲开骂:“我供你去学堂,是叫你去读圣贤之书、奉孔孟之礼,不是叫你聚众闹学,不是叫你拿笔往先生脸上画鬼脸,不是叫你往经学典籍上画王八!你!读书不精,做人亦不成!你非得气死我!”

长兄默默无言,全无活气。

“老爷……”翠珠怯怯地绞着手,颤颤地开嗓,带着几分不合时宜,“小姐病了,烧得厉害,得快请大夫。”

汪恭敏闻言脸色一变,即把戒尺“铛”地往地上一掷,拂袖说道:“翠珠,你快带我去看看。德双,德全,你们去备马车。”又扭过头瞪向那战战兢兢的长子,话里犹带怒意,威声喝道:“鸣雁,你也滚过来!”

扬州城东一家医馆门前,马车碾碎水洼里的残月。车夫一勒缰绳,马儿长鸣一声,从车上下来汪家人。汪恭敏怀抱小鸣柳。家仆德双急得去敲医馆紧闭的门,连声叫道:“李大夫!李大夫!开门呐!快开门!”门戛然而开,迎出来一个眉清目秀、唇红齿白的白衣门童。这俊俏门童便是长至十六岁的明秀,他擎着一盏油灯,朝来人拱一拱手,朗声说道:“几位可是到此寻医?随我来!”明秀一手护着灯火,忙把来人引进室内,边走边说:“李大夫已歇息了,我去通报一声……”

一个男子边系衣带,边从一道蓝布帘后步出,现出了全身,年约而立,文弱秀美,那便是李少冲大夫。李大夫迎道:“原来是汪公!汪公夜来所为何事?”

汪恭敏把小鸣柳放在一把圈椅上,答道:“小女夜间起了高烧,烦请李大夫诊治。”

家仆德双皱一皱眉头,踌躇不前,终是下了决心说道:“老爷,大夫,我有一计,或可救急。俺们乡下小儿若是得了什么急病,可取铜钱两枚,镜子一面,为小儿叫魂…… 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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